2011年1月26日 星期三

三十八、千里追蹤●大黃復仇

他,綽號叫『芋仔,三十多歲年紀,身體碩健,為人憨直,幹起活來,認真負責,深得老板的讚賞,大夥兒也對他頗具好感,但為什麼他卻終年不回家?前幾天,這件秘密揭開了。

現正值寒冬,北風颼颼,尤其是破曉時分,更是冷到骨子裡,我們幾個輪值夜班的,做完限定的工作後,打著顫,呵著欠,又冷又睏地擠在一塊,很自然地聊了起來。

忽然一陣劇烈的臭罵聲傳了過來,一下子,聊天的人楞住了,大夥都往同一個方向看去,原來是兩位上日班的同事,站在路上吵了起來。

那兩個人,一個芋仔,另一個是矮仔財,也跟我們一樣,都是外地來的,同住在一個宿舍裡。

其實只要芋仔揮動一下他那粗壯的拳臂,十個像矮仔財那瘦皮猴的人,都不夠死,可是,不知道為了什麼,芋仔卻任著矮仔財兇巴巴地罵著。

大夥一起請他倆過來,說:『什麼事? 說出來,讓我們評評理。』矮仔財指著芋仔,憤聲說道:『昨晚,不曉得他發了什麼神經,整夜吼個不停,害我們很多人都沒睡好,今天沒精神上工。』他一面說著,還一面作一種很恐怖的怪聲說:『你們聽聽看,這種聲音,又不是見了鬼!』

我抬頭望了望芋仔,看他神色不對,於是招呼他坐下來,要他有事好好說。他起先不肯,經不起大家一再逼問,終於說:『我…看到鬼了!』大夥兒聽了,個個毛髮悚立,頓時一片緊張寂靜。

大家凝神屏息,聽他結結巴巴地說:『約七、八年前,也是一個嚴冬的早晨,我在中部山區的家鄉,閒來無事,與弟弟坐在庭院樹下,冷得不停哆嗦,腦中突然想起冬天進補的香肉,不禁垂延三尺,轉過身來,向弟弟說:『現在如果有狗肉吃,該多好啊!』弟弟說:『還不簡單,隔壁的大黃,不是又肥又大嗎?』『對呀!我怎麼沒想到!』

說幹就
,兄弟倆拿了一條粗繩,打個活結,因係鄰居的狗,在一起慣了,毫不費力就把它誘進圈套。大黃平常跟我們感情不錯,在我們準備動手殺牠的時候,它不停地猛搖尾巴,眼淚不停地流,一直向我們哀求討饒,好像已知悲慘的命運即將到來。我們對它可憐的哀求無動於衷,大黃雖然沒有反抗,其實它無法反抗,自始至終,都是一副痛苦可憐的哀求樣子,但也費了我倆九牛二虎之力,才結束了它一條狗命。


大黃死時,兩眼狠狠地瞪著,眼光帶著恨意,舌頭拉得很長,看來非常駭人。但是那時候,我們一心想著香噴噴的狗肉,對這一切竟然毫不理會,我們兄弟倆合力把它拉入廚房,拿起菜刀,先把那死不瞑目的狗頭砍掉,反正那也不能吃,丟掉不會可惜,然後我們就開始剝皮切塊,料理烹煮。更買來兩瓶老米酒,兄弟對飲吃喝,盡興到半夜,大呼痛快過癮。

事隔多年,某天夜裡,我夢見大黃回來了,和它生前一樣,只是不再對我搖尾,那一對兇惡猙獰的眼珠射出兩道寒光,我害怕極了,正想逃走,它一個躍身,就咬住我的脖子,「救命啊!」我一個驚呼,就從夢中驚醒,全身冒著冷汗,衣服棉被都滲得濕濕的。以後我天天都作大黃向我復仇報冤的惡夢,天天都在恐懼中醒來。家人以為我中了邪,請來符仙乩童,用盡所有的辦法,也都毫無效果,久了,我不忍心看著家人被我搞得心神不寧,只好想辦法——逃。

終於,我在高雄一家合板公司找到工作。很奇怪的,自從到了高雄後,我竟然也擺脫了大黃的糾纏,而平靜了一段時日。於是,我便不回家。

一年後,我突然接到弟弟的死訊,我才趕回去,一回到家,我就聼家人說,自從我離開後,弟弟就患了跟我一樣的毛病,時常作惡夢,怪吼怪叫,後來嚴重了,連白天也在地上作狗爬,學狗叫。前天,他學狗亂嗅一陣後,爬到柴房,不知怎地,放在柴堆上的鋤頭,忽然掉了下來,打中他的腦袋,弟弟就這樣死了。我聽後倒抽了一口冷氣,問說:『鋤頭放在那裡?』家人說放在柴房,我急奔往柴房,一看嚇得幾乎暈倒。沒錯,這正是我們合力敲死大黃的凶器,我趕緊胡亂地跟家人找個藉口,漏夜趕回高雄。

一路上,真是草木皆兵,稍有風吹草動,就使我汗毛直豎,心跳狂亂,驚叫出聲。我有不祥的感覺,大黃已追趕來了。

完了,大黃的陰魂真的追來!當晚,它如凶神惡煞般,出現床前,兩道犬牙的寒光,射穿我的心房,我驚惶恐怖,跪在床上求饒,驀地,黃影一閃,已咬住我的脖子,犬牙從喉管刺了進去…
…『救命啊!救命啊!大黃!饒命啊!饒命啊!』我極力掙扎喊著,同事們被我驚醒,引起一陣騷動,知道是我在做惡夢,便又躺下睡著了。但是我不敢再睡,我思量著,無論怎樣哀求討饒,大黃是不可能原諒我的,因爲從前我們宰殺牠的時候,不也是這樣求饒的?我只想到一個老方法——再逃。

到了台北,雖然換了兩三家公司,大黃卻仍然對我糾纏著,一直到我進了這個工廠,才把
擺脫了,於是,我便在這裡;好快,一做就是兩年。但兩年來,我並沒有把大黃忘記,我擔心會找到我,所以,晚上都不敢單獨出門,連上廁所也心驚肉跳,惶惶不安。

要來的,終於來了,昨晚
帶來七、八條兇狗,把我團團圍住,猛然地,全都往我身上撲,我兩腿一軟,只好眼睜睜地等著大黃咬我脖子,其他的,咬我的頭、我的手、腳,以及身上的每一塊肉,我全身血肉模糊,劇痛難當……。』

芋仔說到這裡,一副驚懼痛苦的樣子,停了一下,無限後悔地說:
『大黃是一條很有靈性的好狗,本來我們相處也很有感情,真不應為滿一時口腹之慾,宰它下鍋。自從弟弟慘死後,我心中不祥的陰影,已經很深,恐怕有一天會遭到同樣的下場,所以不敢交女朋友。在弟弟死後一個星期,我終日不安,衹好跑到派出所自首,我想,若能接受法律的制裁,也許我會比較安心。』

『噹!
!』交班的鐘聲響了,大家如夢初醒,鴉雀無聲地站了起來,先後離開了工地,日班的同事也各就各位,開始一天的工作,只留芋仔一人,仍舊在原地發楞。回到宿捨一覺醒來,已是中午十二點,吃午飯時,大家都在議論紛紛——芋仔辭職走了。我一邊用飯,一邊在想:這次他會逃到那裡?是東部?還是往南?



曾智雄

(民國七十年一月十日《人乘佛刊》二卷四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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